2015年1月12日 星期一

告別湯伯伯


(2013《樂生中元祭》彩排後,攝影/謝承佐)

告別湯伯伯


20138月黃蝶南天舞者們以「黃蝶南天伎藝眾」為名於樂生院舉辦《樂生中元祭》,在午後磅礡大雨中,塗抹胭脂換上彩裝的舞者們從已逝呂阿伯生前居住的小屋出發(樂生院因捷運新莊機廠工程僅剩下30%的舊院區中續住區的舊時反省室,也是最靠近新納骨堂的房舍),罩上黃色輕便雨衣,或打著傘,慢慢地涉水走過樂生橋,來到山下組合屋。

組合屋屋簷下已經擠滿人潮,樂生院的阿公阿嬤們、樂青的年輕朋友們,舞者們獻上個人鋼管獨舞和歌唱伴舞,笑聲、歡呼聲、掌聲淹沒屋簷外的雨聲和雷聲。那次我選的歌曲是80年代紅極一時的〈太陽一樣〉,那是湯伯伯生前最後一次看我跳舞。隨後,我們乘上小卡車,那由眾人結集心力裝飾點綴的閃閃電子花車,跨出樂生院,抵達迴龍捷運門口外,繼續卡車鋼管秀、森巴熱舞,然後人潮跟著舞者手持的發光大蝴蝶,來到新院區和機廠工地之間的窄小巷道,原本每天持續到晚上10點的施工噪音因雨天而有難得的安靜。慰靈儀式持續進行,舞者們走過樂生橋,跨進另一邊施工圍籬內,站在邊坡,望向那消逝在空中的舊納骨塔所在,以火召喚80年來因漢生病隔離政策而逝世於樂生院的眾多亡靈,與亡靈們共舞火舞,那是打開黑暗的瞬間。

中元祭前幾天有彩排,那天陽光閃爍,彩排結束後,湯伯伯依照往例,喊我的名字要一起拍個照,我、Rika(秦Kanoko)、新舞者亭儀與樂青學生雨柔陪著湯伯伯在大屯舍外的樹蔭小徑合影。這是第三次我以舞者身分和湯伯伯合照,也是最後一次。

2013年入冬後,湯伯伯身體急速惡化,被轉往新院區的重病房,12月海筆子帳篷《黴菌市場》演出結束後,我和長期參與樂生運動的令秀(在海筆子相識的朋友)一同前往探望湯伯伯,他的眼神孤傲中流露著拒絕別人的安慰,像是要坦然面對死神的呼喚。隔年2月,湯伯伯離開了我們,留下了他寫過的詩、所畫的畫作和讀過的書籍。

2005年,我在樂生院舊的納骨塔首次聽到這裡存放著來自沖繩、朝鮮痲瘋病患者的骨灰,後來也聽說一些沖繩、日本家屬來探尋家人蹤跡的故事,這個國家為了捷運迴龍機廠而剷除了大部分的樂生院,並在殘留的山坡房舍、新院區持續地加深了裂縫,但從裂縫中似乎愈來愈多的「沖繩」鑲崁進我的身體,從2009年我首次以舞者身分參與《惡之華》到2011年《祝告之器》,我持續閱讀沖繩,終於在201111月初訪沖繩三週,因緣際會地在愛樂園結識曾經居住樂生院的糸數敦子阿嬤,以及母親在樂生院逝世的金城幸子阿嬤。(註1

今年6月底,我第四次前往沖繩,並在沖繩戰南部戰場糸滿一帶的海邊,與午夜上岸下蛋的海龜神祕相遇,牠會是那隻短暫出現在目取真俊先生小說〈叫魂〉裡靜靜地游過美軍船艦的海龜嗎?牠緩慢地爬回海裡,頭也不回地繼續牠的旅程。那陣子的我猶豫著是否可以繼續跳舞?我望著漆黑的海,牠曾經靜謐游過的70年也彷彿進入我的身體,突然,我聽到湯伯伯喊我的名字,用他一貫的微笑告訴我他想看我跳舞。

201412月,我第四次參與黃蝶南天在樂生的演出《幽靈馬戲團》,我取了藝名,玳瑁女。獻給湯伯伯,和樂生院所有的阿公阿嬤們,感謝他們。

1:參見〈逝者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http://ladyfromspice.blogspot.tw/2012/03/blog-post.html

(2011《祝告之器》記者會後,攝影陳又維)

(2009《惡之華》院民場演出後,攝影陳又維)


補註:原文刊登於《黃蝶南天舞踏團十年紀念通信──樂生‧沖繩‧福島‧蘭嶼》(2014/12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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