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1日 星期三

逝者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

2011/12/3  寫於 沖繩名護市大浦灣

樂生院與金城幸子的母親
今年4月初,我與同為黃蝶南天舞踏團《祝告之器》舞者的澤君,去樂生院參加自救會開會,跟阿公阿嬤們報告預定於7月底在樂生院進行演出的相關籌備狀況,當時的李會長天培阿伯特別強調希望這次演出祭拜的對象,除了樂生納骨堂裡的阿公阿嬤們外,也要包含只有名字留在新大樓保留的逝者名冊中的阿公阿嬤們,他們分別是來自沖繩、朝鮮和日本本土的漢生病友,二戰前來到樂生院,最後無法回去家鄉而逝於樂生院。

當天自救會會議結束後,我們在添培阿伯家繼續談話,我對於來自沖繩的阿公阿嬤們特別關切,於是他跟我提到前幾年特地來樂生院探尋母親蹤跡的金城幸子。幸子的母親在懷有幸子弟弟的時候,因日本國立療養所強迫漢生病友墮胎,幸子母親為了保有復中的孩子,與丈夫和幸子兄妹1942年輾轉逃到台灣基隆,後來生活困苦,隔年幸子與哥哥被送回沖繩祖母家養育,後來又被養父母收養,於是失去母親的聯繫。

很久的後來,幸子才從台灣樂生院返回沖繩的漢生病友口中得知,母親後來被送進台灣樂生院,生下一子,孩子只活了一週,幸子母親大約於二戰後2,3年死去。

添培阿伯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薄薄的書,裡頭收有金城幸子的演講稿,添培阿伯特地借給我帶回去影印。後來是雅慧幫忙拿去印了4份,Rika、我、雅慧、芳綺各有一份。


呂德昌阿伯
5月,樂生院的呂阿伯過世了,在他頭七的那個晚上,我、Rika、芳綺排練後前往樂生院呂阿伯的靈堂守夜,要參加隔天的告別式。大約隔週,我開始《祝告之器》中〈竹與雀〉的準備,我利用那時咖哩店(已於今年9月初歇業)的休假日或者打烊後的時間,到海筆子排練室,練習走竹子,那是一根用2條繩子懸掛在半空中約5長的翠綠竹子。

7月下旬,Rika在《祝告之器》之〈鞦韆〉的舞台上,放置象徵呂阿伯最愛的鞦韆和高粱酒,或許呂阿伯會與我們一起再度相遇。名冊上逝者的名字正在被唸誦著。演出期間,有好幾天晚上,我睡在呂阿伯後來的房子反省室那邊(他原先住在七星社,因下挖的捷運工程而變成處於最危險的邊坡上,如今已處處裂縫),每天醒來,要先問候呂阿伯。

7/29,在樂生納骨堂邊演出的第四個晚上,我才小心翼翼地,跟著〈雨夜花〉的旋律,踩上竹子沒幾步,一隻美麗的大彩蝶(其他人說是大黑蛾)在我身旁閃閃飛舞,我不敢多留意牠的蹤影,惟恐稍一分心,就會從竹子上給摔了下去。但好像是有人從旁協助似地,那天晚上,竹子走來特別輕盈。

8月初,因廣島Alberto中山幸雄先生10年來對Rika在台灣的舞踏活動的關注,我才有這個機會隨《祝告之器》再次來到廣島,首演日正式廣島原爆紀念日,儘管11年前我曾到廣島參與Alberto開幕演出,也曾走訪廣島原爆紀念館,但這次稍嫌短促的準備,讓我對於站在廣島的舞台上有些不好意思。或者說,我因樂生院而開始的舞踏(2009年底的《惡之華》是我首次以舞者身分參與演出)是否太過依賴樂生院呢?

帶著這個疑惑以及我對如何返回帳篷原點的問號,我從廣島到返回台北,下了個決定,結束已經經營五年的腳踏車廚娘的斯里蘭卡咖哩店,將這2年來我在咖哩店所閱讀沖繩相關的書籍、文章收進一個紙箱裡,寄放在母親的家中。9月初,我抵達東京,展開2個月參與野戰之月海筆子在石卷和東京的移動帳篷演出;並計劃在演出結束之後,帶著新崎盛暉先生著《沖繩現代史》(胡冬竹中譯)前往沖繩。

在受傷的身體中尋找自己的舞踏
怎麼也沒有料想到,一向自認為只要我想做的事一定可以達成,卻在來東京的第3天試搭野戰之月新訂做的拱型帳篷時,腰部因搬運要固定帆布的紅色水箱而造成肌肉拉傷,當晚排練後,脊椎跟著側彎,隔天開始只能慢慢地以手支撐來起身。

《祝告之器》一開場的〈大漁獲〉〈骨頭舞〉,Rika曾帶領舞者們進行緩慢的練習,慢慢地下沉到極深的海裡;從散開的骨頭聚集起身,緩慢移動,再度散開,變形。有幾次,我彷彿聽見海洋的召喚,但緩慢的時間到底是什麼呢?幾乎是等到,15號颱風前一天,我留守石卷苔浦志工基地,怎樣用盡力氣試遍各種角度,依舊無法起身,這樣沒有用的身體,可以做什麼呢?

我不再認為任何事一定要達成,而是,即使幾乎沒辦法做任何事,還是不要放棄,因為只有繼續去做,才會知道會發生些什麼。正如Rika曾經對我說過的,在舞踏的世界裡,沒有失敗。或許,這次的受傷,正是我尋找自己的舞踏的重要契機。颱風來襲那天下午,野戰之月海筆子的成員必須趕在颱風來臨之前,卸下幾天來為首演所準備的一切;我獨自坐在苔浦基地房間的門邊,看著後山的竹林,在烏灰纏捲的雲所吹起的狂風中,掀起一波又一波深深淺淺的綠色波浪。或許這正是我在〈大漁獲〉中所聽到的呼喚。

愛樂園、糸滿敦子與金城幸子
野戰之月演出結束後,我返回台北一週,參與《祝告之器》的工作報告會,以及台灣海筆子接下來相關籌備會議。11/16下午,我與Rika一起到樂生院拜會阿公阿嬤們,添培阿伯特別提到目前樂生院的崩塌危險,不只是在舊院區,就連新大樓也因過度下挖的捷運工程而產生裂縫了。後來,我跟添培提到,隔週,我即將前往沖繩23週,計畫會去拜訪日本國立漢生病療養所沖繩愛樂園(其實那時候,我連怎麼去愛樂園一點概念都沒有),添培阿伯知道我曾經借閱金城幸子的演講稿,於是跟我說:你一定要去探望金城幸子喔!我回答:好的。但我不曾與她見過面,僅透過添培阿伯和網路上查閱的資料,略之一二,她曾參與日本漢生病國賠訴訟、人權主題的相關演講、出書、來過樂生院。

隔週週二(11/22),我抵達沖繩那霸機場,前一天還在找那霸市的住宿。臨時決定來接機的yo問我在沖繩的計畫?我只能說,想去沖繩戰相關地點、边野古以及愛樂園,希望拜訪中山先生好友下地阿姨和來過樂生院的金城幸子。

從抵達那霸開始,就彷彿許多人或明或暗地協助我,在佐喜真美術館的報告會後的餐會上,冬竹將我介紹給一些她在沖繩的朋友們,其中長期參與边野古反美軍基地運動的真喜志好一先生又將我引介給他在大埔灣瀨嵩開民宿的朋友,成田正雄先生。

來到沖繩的第10天,我在yo的協助下,順利抵達風と海の宿,透過yo的翻譯,成田先生知道目前台北樂生院所處的破裂狀況,也告訴我們他有認識的長輩在愛樂園;為什麼我想和金城幸子會面呢?我將緣由說給他聽。經由他的積極聯繫和熱情相挺,12/2我順利來到在名護市北邊屋我地島一隅的愛樂園,碧海擁抱的愛樂園,平坦路面上的有院子的房舍,祭拜逝者的納骨堂,以及祭拜那些因禁生政策而被迫提早死去的胎兒們的石碑。

然後,我有幸見到糸數敦子,她曾在樂生院居住10年(19351945左右),透過她細心保存的略微泛黃照片,我見到初期的樂生院,漢生病友們在山坡上正在整地準備要建造房舍,也看到我未曾見過的友愛寮,還有那時來自沖繩的漢生病友的年輕時候的合照。

傍晚,成田先生繼續開車到沖繩中部,我們去拜訪已不住在愛樂園裡的金城幸子,元氣十足的金城阿姨,訴說她一生曲折的故事,她一再強調,走過最痛苦、最低潮的時期,人生就會開展。她將她寫的書送給我和成田先生,裡頭有她母親1920歲時的照片,秀麗的臉龐,婉約的笑容。她繼續說著,說起年幼時與母親的永別依舊淡淡悲傷,說起她就讀國中的孫女以她為主題所寫的文章得到首獎時又幸福滿溢。

因我日語能力實在有限,只能默默地傾聽金城幸子,只能安靜地凝視金城幸子,瞬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幸福,或許是來自幸子母親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



***2009/10,寫在《惡之華》之前的短文, 〈綠辣椒〉



照片說明:2011【黃蝶南天舞踏團】《祝告之器》〈竹與雀〉排練,攝影/黃鏡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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